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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书》中记载了1600年前这样一场移民,“(太延五年)冬十月辛酉,车驾东还,徙凉州民三万余家于京师”。
公元439年秋,北魏攻破北凉国都姑臧城(今甘肃武威)。三万余人被迫踏上东迁之路,河西诸多世家大族、学者、工匠、僧侣等均在此列,堪称一次“精英大迁徙”。
驼铃声声,卷起祁连山麓的飞沙。在这支浩浩荡荡的移民队伍中,有一位僧人怀揣着石窟营造图卷回望天梯山石窟的崖壁剪影,而后向东,脚步毅然——
他叫昙曜,此行将携凉州石窟的“基因密码”远赴北魏都城平城(今山西大同)。
谁曾想,这场有着悲怆色彩的迁徙竟促成了中华文明史上一次重大艺术基因迁徙:从凉州到平城,从祁连山麓到武州川畔,一条纵贯千里的“石窟走廊”自此贯通,佛教中国化的浪潮在斧凿声中奔涌向前……
▲昙曜塑像。(图片来源:云冈石窟官微)
(一)匠徙平城:“凉州模式”之东传
故事要从公元一世纪发源于大兴安岭深处的一个部落联盟——鲜卑说起。经三百年蓄力,鲜卑拓跋部崛起,于386年建立北魏。398年,北魏立国,定都平城。平城这个边陲小县一跃成为北中国的政治、军事、经济与文化中心。
不断壮大的北魏将目光西移,锁定北凉及西域。
439年的这次“精英大迁徙”,虽然是北魏通过军事手段完成的,但实质上却促成了文化重心的历史性转移。
当这支涵盖河西地区豪强宗族、名硕大儒、士人学子、佛教僧团、能工巧匠的迁徙队伍跨过陇山时,他们背负的不仅是行囊,更是裹挟着河西文明的精粹向东流动。
自此,“沙门佛事皆俱东”,“凉州模式”东传扎根,奠定中原石窟艺术根基,重绘佛教文化版图。
▲昙曜影视形象。(图片来源:《河西走廊》纪录片)
昙曜是一位杰出的佛教徒,精通禅法的同时,也精于建筑营造,据传他曾参与北凉天梯山石窟的营造,并成为凉州僧匠团队的核心人物,《续高僧传》载其“摄行坚贞,风鉴闲约”。
▲天梯山石窟是中国开凿最早的石窟之一,在学术界有“石窟鼻祖”之称。(图片来源:中国甘肃网)
此时的昙曜还不知道,从凉州到平城,他将迎来一个更艰巨的使命:拉开云冈石窟百年营造的序幕,于平城武州山崖成就一部横亘在天地间、雕刻在山崖上的北魏史书。
(二)云冈三变:胡汉交融铸天工
迁至平城后,昙曜受文成帝拓跋濬重用,任沙门统,于京城西武州塞(今大同城西16公里)主持开凿中国首座皇家石窟——云冈石窟的早期工程。
武州塞自古为平城西通河套之咽喉,既利物资输运,亦便佛法弘传。武州山更是北魏皇家祭祀的“神山”,山中砂岩结构疏密得宜,尤宜巨像雕琢,兼因山川林泉清幽,山麓原有寺院佛事,斧凿声早萦崖谷……多种因素相契,终使这里从荒岩蜕变为融通政治、宗教与自然的旷世佛雕之域。
▲云冈石窟全景。(图片来源:云冈石窟官微)
实际上,云冈石窟依随社会、文化、政治的变迁,其形制与风格也有所变化,可分为三阶段:
云冈石窟早期(460-471年)在承袭凉州模式的基础上,深度融合西域劲健浑厚之风、中原审美意趣及鲜卑民族特质,并吸纳龟兹、于阗等西域佛国与葱岭以西的造像蓝本,完成从技术继承到范式创新的创造性转化。
开篇之作即为耗五年之功完成的昙曜五窟(即现在的第16-20窟)。太武灭佛的惨痛教训加之当时末法思想盛行,使得昙曜深谙“佛法赖王权护持”的生存法则。于是,在“凉州模式”技艺、风格基础上,开启佛教艺术的政治化转型:将昙曜五窟主佛对应北魏五帝,以“帝佛合一”的逻辑重塑皇权神圣性。
此举亦契合统一后的北魏君主需求——借助宗教安定民心,巩固政权。
▲云冈早期代表作“昙曜五窟”。五窟顶部呈穹窿状,其形制可能融汇了鲜卑传统穹庐的意象与印度石窟元素,成为北魏佛教艺术本土化的独特见证。(图片来源:云冈石窟官微)
除去政治象征之外,昙曜五窟于形制层面具有突破性,采用穹窿顶结构。造像衣饰呈多元融合特质,面容与体态呈现额宽鼻直、头广肩阔的雄浑特征,呼应鲜卑族审美喜好;气质承袭凉州西域风的劲健浑厚,形成西域技法与鲜卑审美交融的“胡貌梵相”基调。
▲云冈石窟第20窟“露天大佛”。(图片来源:文博山西)
云冈石窟第二阶段(471-494年),是北魏迁洛以前的孝文时期,也是北魏最稳定、最兴盛的时期。此阶段正值冯太后主导推行汉化改革,石窟成为胡汉文化融合的载体。
这一时期,云冈石窟的雕凿达到巅峰,在洞窟形制、造像题材及风格上取得突破性进展,标志着北魏佛教艺术的繁荣与汉化进程的深化。《魏书·释老志》中,称云冈石窟“雕饰奇伟,冠于一世”。
▲云冈中期洞窟:第12窟音乐窟。(图片来源:云冈石窟官微)
这一阶段,石窟雕刻技艺风格从早期的雄浑质朴,转向工整华丽的 “太和风格”,装饰繁复空前,细节刻画精微。其中第6窟为典型代表:壁面分层分段布局仿汉式殿堂,窟口雕斗拱,窟内出现楼阁式塔、交龙纹、博山炉等中原传统建筑与装饰元素。
▲云冈石窟第6窟西壁上层。(图片来源:云冈石窟官微)
此阶段佛像形体由健硕转向清瘦(太和改制后显著);服饰符号袒右/通肩袈裟被南朝“褒衣博带”汉式佛装取代,这源于孝文帝汉化政策中的服制改革,身体比例以及衣纹等造像细节都更为精致与细腻。
▲云冈石窟第11窟西壁7立佛,个个褒衣博带,神采奕奕。(图片来源:云冈石窟官微)
从洞窟形制来看,出现大量双窟,可能是对冯太后与孝文帝“二圣并尊”政治格局的映射。
造像题材也显著拓展:在延续三世佛、弥勒、千佛等核心禅观主题的同时,护法体系趋于完善(如天龙八部等护法神首次成组雕凿),叙事性雕刻空前繁荣(佛传故事大规模铺陈于壁面),禅观辅助元素进一步强化(七佛、千佛密布窟龛)。
题材的多元化与本土化深度融合,为中原石窟艺术建立了系统的图像语言体系。
▲云冈石窟第5窟拱门上侧菩提树下“二佛并坐”像。(图片来源:云冈石窟官微)
云冈三期石窟(494-524年),始于孝文帝迁都洛阳前后。这一时期,云冈皇家工程终止,留守平城的中下层官僚、地方贵族及民间信众延续斧凿。这时大窟减少,中、小型窟龛从东往西布满崖面。主要分布在第20窟以西,还包括第4窟、14窟、15窟和11窟以西崖面上的小龛,约有200余座中小型洞窟。工程断续三十载,终止于正光五年(524年)。此阶段标志石窟艺术从皇室威仪向民间信仰彻底转型。
这一时期的佛像尽褪“胡貌梵相”,形体趋于清瘦俊逸,预示中原“秀骨清像”风格兴起。本土化进一步深化,佛教艺术完成“从西域雄浑到中原清雅”的蜕变,成为北魏佛教艺术平民化的关键实证。
▲第39窟佛塔与塔庙窟的并行演化,展现出兼容并蓄。(图片来源:云冈石窟官微)
(三)多元融合:“平城模式”启新篇
云冈石窟三个时期的雕刻变迁,是佛教艺术中原化的集中体现。
这里既有胡风胡韵的面容雕刻,又有西域风情的纹样装饰,既有“帝佛合一”的皇室气象,又有“二佛并坐”的独特造像。在这里,标志着希腊文明的罗马廊柱、代表着印度文明的建筑形式,以及波斯文明和巴比伦文明的文化遗存,共同铸就了一座兼收并蓄的艺术殿堂。
▲图中上部为中国的博山炉装饰,下部是古希腊罗马风格廊柱。(图片来源:云冈研究院)
1933年9月,中国学者梁思成、林徽因、刘敦桢等营造学社同人考察云冈石窟。在他们随后发表的《云冈石窟中所表现的北魏建筑》中,直言,“这种不同文化的交流濡染,为历史上最有趣的现象,而云冈石刻便是这种现象极明晰的实证之一种。”
▲1933年9月林徽因于云冈石窟,中国营造学社纪念馆藏。(图片来源:建筑史学刊微信公众号)
从空间维度上,云冈石窟东西绵延1公里,现存254个洞窟、1100多个佛龛、59000余尊造像,雕刻面积18000余平方米。
而从文化维度,云冈石窟的恢弘远不止于此。它承袭了东西文明互鉴的养分,在本土文化中孕育壮大,又在民族交融中不断升华,成为一种镌刻着中华民族精神图腾的文化符号。
为什么我们如此热爱云冈石窟?也许正是源于中华文明包容开放的深厚根基。在取“天下大同”之名的山西大同,云冈石窟集历史文化、佛教文化、民族文化、艺术文化之大成。千年流转,鉴往知来,始终谱写文化交融、文明互鉴的壮丽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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